土掌房的记忆

     一个人生命里，总会有些东西印像深刻，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有刻骨铭心的记忆，无论是否功成名就，都不会忘记那片生养自己的故土。我的家乡是个非常偏僻的小山村,那深邃的山，那碧绿的水，无不承载着我对家乡的思念。然而那些朦胧的记忆，一次一次的想忘记，最终还是涌入我思绪的是家乡的土掌房。从十二岁离开家乡到省城求学，每天望着高楼大夏充满好奇的同时，总也在眼前晃动的是家乡的土掌房。12年，对我来讲不算长，因为年轻；但对家乡来讲，这是一个足以让父母衰老、小树长高、家乡面貌翻天覆地的时间。等到十多年后我再回到家乡工作，看着日渐发生的发展变化，每每下到村组，我拿着手中的相机、摄像机，最想记录的是土掌房。我时常像个饥渴的孩子，用热切的目光寻找着土掌房的踪迹，然而，那层层叠叠土掌房再也不无法完整地在我眼前呈现她的全貌。

   小的时候，土掌房的记忆对于我而言，伴随着我的出生和成长，那是一个温暖的家，房屋层层叠落,相互连通,远远看去甚是壮观。在我的周围几乎都是这种民居，不止是我们村，附近的村组也是如此。小的时候住在里面，我想应该全世界的人都住着和我一样的土掌房。直到去到省城求学，慢慢长大，我才开始知道，土掌房是彝族、哈尼族独有的民居建筑,在这些少数民族的生产生活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同时,土掌房还是彝族、哈尼族人智慧和创造力的象征,是一份厚重而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蕴涵着丰富的文化内涵。从文化保护、生态环境保护、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和旅游开发的角度来研究土掌房的现代保护价值,具有现实意义。于是我对土掌房那与身具有的热爱更深一层。

    我的家乡是全国唯一的哈尼族自治县，土掌房也以哈尼族为代表。哈尼族的土掌房都建在山坡向阳地带，房屋布局沿山坡走势分布，为土木石结构的土面平顶建筑，四面墙体为土坯墙，厚度一般是0.5米左右，很少开窗，房内十分幽暗。屋顶先铺一层木板或竹片后再覆盖0.3米左右的生土，把土拍平拍实。所有的柱子、大平梁、穿枋、楼梁都是坚硬的锥栗木或柏木。土掌房冬暖夏凉，经久耐用，寿命可达二三百年。土掌房均由正房、廊厦、厢房和牲厩组成，正房面宽在10至12米，进深4至6米不等，高5至8米，横向三开间，上下两屋。堂屋正中处设有哈尼天窗，是房内采光和生火排放烟雾的设施，亦是哈尼族根据阳光或月光移动来推测时间的“自然钟”。

    土掌房内部形成“品”字形结构，由正房、廊厦、厢房组成，上方的“口”是房屋的主房，成左、中、右三大间，上下两层，楼下的左右两间是年长者和大人的卧室，中间一间则是客厅，正中间的墙壁上挂着祖宗牌位；下方的两个“口”即厢房和廊房，厢房和廊房上均为坚固的泥土平台，土顶可作阳台晒场及纳凉休息，厢房内设有长夜不灭的火塘，火塘上方是用竹篾编成的炕巴，放置有油、盐、茶等生活必需品。哈尼族认为炕巴是祖先的灵魂常常光顾的地方，十分神圣，外人不能随意触动。全家取暖、议事、做饭都在火塘旁进行；廊房则是堆放织机、染缸、柴火等杂物的地方，饲养的牛、猪、狗、鸡、鸭等在此过夜。

哈尼族土掌房户与户之间的间隔距离很短，可以说是幢幢相连，因此在房顶上就可从寨头走到寨尾。有些时候，村寨开会议事时，大伙儿从房内抬一小竹凳上到房顶聚在一起，就可商议村寨大事。平常时间，土掌房顶又是男女青年谈情说爱的地方。伴着月色，“优美的旋律传递着双方浓浓的情意，彼此心有灵犀的年轻人就走到了一起……土掌房最美的时候是每年的秋天，谷子和包谷都收回来了，每天太阳一露脸，家家户户都把金灿灿的谷子和包谷搬到土掌房顶凉晒，远远看去犹如铺了金粉的巨大城堡，令人叹为观止。

     如今想来，正是土掌房的这些独特风格，才在我的童年落上深深的印记。儿时一切与其有关的记忆也汹涌而至......

      对于土掌房而言，其最大的功能和特色都体现在屋顶，屋顶是我们走村串户的楼梯，大家交流情感的通道，是晾晒谷物、衣物和我儿时欢乐的好地方。

    土掌房之所以厚实耐用，自有它的原因，特别是它的屋顶。以前村子里所有人家盖房子，首先要选用材质较好的锥栗、柏木、毛木等为主梁，主梁立好后，用厚实的土墼砌墙至梁顶，再用坚硬木材铺楼楞，接着把“皮柴”一块紧接着一块地平铺在木头上面（木料缺乏的也有竹子破开后代替），然后在“皮柴”上面厚厚地平铺一层“松毛”，最后是在松毛的上面，平铺一层细腻的泥巴，边缘砌一圈土墼压实。在我的记忆里，屋顶夯土很有讲究，必须经过认真的挑选。都要到寨子背后一里地左右的“取红土处（哈尼语：梅尼都号）”的地方，有一种土红色叫“羊肝泥”的土，才可以用来做屋顶的夯土。从山上采来之初，这些“羊肝泥”更像土石砾，这些土石砾每撒上一层，要精心的夯实一次，经过无数次的木掌夯实，其硬度就同水泥一般。村里有个约定俗称的规定，只要哪家盖房子，动土或封顶的那天，只要叫到，家家户户都会去帮忙，而且不能拒绝。人员当然有难有女，根据建房人家的安排需要去帮忙。封顶那天，男的一般负责铺木楞、皮柴、松毛这些，总之是留守“阵地”，女的一般负责采背松毛、背红土。因为建房是大事情，当然再困难，生活也会改善，因此，小的时候，我们时常就成为了父母的跟屁虫，只要父母一去帮忙，我们也结伴前往，为的是能吃上或许一块香香的干巴，大部分时候是大人一小桌，孩子就有一大桌。但大家都没有不高兴，因为对建房人家来说，那是喜庆。虽然现在不说大鱼大肉，但一日三餐也从不少荤，甚至经常因为接待，面前是满当当的一桌子各种菜肴，但总也忘不了的是，土掌房建盖的日子，能够吃上的那一小块干巴，那么可口，香脆，是记忆里才有的美味。

     土掌房虽然厚实耐用，当然若遇连续雨天，土掌房也会偶尔出现渗水的现象，而且渗水的严重程度也根据房子的修建年限相关。也因为渗水情况的出现，才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又多了一段有关土掌房的记忆：每次雨水到来之前，家家户户的房顶上，总能看见有人在忙碌，于是土掌房房顶又开始热闹起来，而房顶再一次成了孩子们的天堂，我们开始在自家楼上比赛除草、比赛清扫、比赛唱歌、比赛对吼，几乎可以和全村的孩子对话，似乎大家的忙碌不是在迎接暴风雨，而是在迎接一位贵客，不记得都说了什么，但那种画面想起来依然快乐。有的除去长在房顶的杂草、有的用木楞在靠经边缘或土层较薄的地方拿上一块碎土墼捶捶补补、或拿着扫把扫扫，把那些因烈日暴晒而出现的小密封填充好。一般，新建的土掌房，更容易渗水，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在每次雨水降临之前，用木楞不停地捶打，把“羊肝泥”慢慢敲碎，夯实，经过一断时间的沉积，房顶就不再渗水。已有一段时间，但建筑年限不长的房顶一般是不用担心渗水的。但建筑年限较长的房顶，又会因长年的风雨，房顶风化的“羊肝石”因雨水冲刷或被风吹走、沉积，会感觉越来越薄薄，也时常会长出各种杂草，每每这种时候，在雨水来领之前，要轻轻除去杂草，再在感觉较薄得地方拿些土墼捶补一下，最后用扫把轻轻一扫，就会没事了。长时间没有进行的房顶也会出现一些漏洞，拳头大小，这个一般是不常有的，出现这样的漏洞就说明房顶需要重新填充一层“羊肝石”进行修补了

      土掌房多数人家的房子都是相互联通的，户户之间仅一步之遥，即使是小孩子一步自然跨不过去，但稍稍一跃，也能轻松的跳到另一家的房顶，因此上了房顶要进入哪一户人家就更方便了，甚至可以把全村人家窜个遍。小的时候父母上山干活，时常把我们留在楼顶晾晒粮食，于是每到中午时分，家家户户的房顶都会出现几个小孩，然后我们开始一个叫一个，一家跳到一家在房顶上串来串去，一天能在村里从头到尾跳上几趟，直到大人快回家，我们才急急忙忙跳回自家房顶，“安分”的看守着。除了孩子，因为方便，大人们也在傍晚时分经常在房顶上缝补衣物，刺绣、闲聊。哪里人多，也会跨过一层层房梯，相互串门聊天。甚至吃饭的时候，也经常从这家夹点青菜，再经过房顶来到另一家夹点酸菜，生活艰辛，但一顿烦总能吃得有滋有味。因为土掌房，拉近了大家的距离，因此，在我的印象里，家家户户走动交流非常频繁，村里所有人家户与户之间，连通的门一般都不上锁，但从来不会有家物失窃。甚至经常会这家楼上晒着东西，家里没人，暴雨又即将来临的时候，只要看见的人，都会跳过自家房顶帮忙去收拾。民风纯朴，大家相处密切，关系和谐，彼此非常信任。所以在我的记忆里，孤独从来与家乡人无关，大家永远那么和谐，那么安宁。那么开朗，随时可以在房顶听到大家爽朗的笑声，那么热情，无论谁家有什么，从来没有舍不得给大家吃的，相反会在房顶叫，我家今天有什么什么，过来吃吧，于是全村各个角落的人都会迅速聚集过来。

也因如此，养成了哈尼人直爽、大方、热情好客的性格，不仅对本村人，对外来人员也如此，哪怕是乞讨者都会受到款待。

   在没有球场，没有活动场所的年代，二楼的土掌房顶，还是我们最广阔的娱乐场所。吃过晚饭，晚霞染红天边的傍晚，我和伙伴们在房顶拿块色彩鲜明的土疙瘩或从教室捡回的碎粉笔头，在地上画出大大小小的格子，开始玩跳房子。在丰收的金秋，玩草编跳绳，玩抓石子，丢沙包，玩珠珠、玩陀螺......，总把房顶跳得震天响，时常伴随着老奶奶的唠叨：“死丫头们，房顶要塌了!”而我们全然不顾，当然房顶也没被跳塌过，最多也就跳通个洞，也在大人全然不知的情况下把她补好，因为我们早已学会了土掌房如何修补。

     土掌房承载着我太多的美好，那房顶有我儿时几乎全部的记忆，有刚刚七岁的我跟着大姐姐们学打毛线卡梳，躲在房顶一下午，被哥哥发现而挨骂不学好再也不敢动手工活的经历；有和父母怄气，偷偷躲到房顶哭泣，看着天边云彩幻想要到天那一边去让父母找不着着急可怜；有每晚临睡前哥哥的悠扬笛声、姐姐的清脆响亮的歌声；有八月十五的夜晚，抬着“糕粑粑”祭献月亮、祭献祖先，虔诚的磕头许愿祈福，然后和家人，和周围房顶上的小伙伴一起庆祝中秋，互相交换“糕粑粑”的记忆，在那样的节日，大人们说尽生活的辛苦和甜蜜，而我们时常唱着哈尼族问答式传统儿歌《月亮情》（哈尼语：巴哈努布豪要），小伙伴们一起，则管不了这么多，尽情地玩耍，尽情地游戏。玩累了，又去抓一块“糕粑粑”充饥。直到玩得浑身无力，双眼睁不开为止，才靠在爸爸妈妈的腿上睡去。

冬暖夏凉的土掌房就这样庇护着一代又一代的哈尼人。土掌房就这样代代相传，承载了哈尼人厚重的历史文化。看着土掌房那厚实的土，风吹雨蚀的墙面，与远古时代的防御工事是那样的相似，这样的建筑风格怎能不让人把土掌房与古人的城堡联系起来，甚至产生战争临近，战马嘶鸣，刀光剑影，脊背阴凉的感觉。而当您真正走进它，触摸它厚实的夯土、站在房顶或俯视或仰视，你才会感觉这一排排，一层层土掌房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的生动！生活在土掌房里的哈尼人，对山村生活是这样习惯，这样满足，又心怀梦想！

     随着社会的发展，改革发展建设的春风也吹到了农村的每个角落。昔日那错落有致的土掌房变成了瓦房，又变成了今日的楼房。土掌房的保护已经受到巨大冲击，留守着祖辈留下的土掌房，人们的心情是复杂的，几乎无人再建这种老式的土掌房了，大部分来个底朝天的拆除重建——因为这两年新盖的钢筋混泥土的楼房，有明亮而宽大的玻璃窗，功能齐全，更加舒适美观。　

      从家乡到省城，再从省城回到家乡，这一路走来就是12年。12年中我求学然后参加了工作，再回到家乡当上了一名公务员，住上公家的楼房，又远嫁他乡，甚至有了自己宽敞还带个大院子的四合院式小洋楼，可是每每依窗独眺，看着大大空空的院落，拒人与千里的围墙，没有一丝生气、没有一丝暖气，而土掌房的记忆在那一刻更深的落在我心里，不停地在心里悸动，温暖而幸福。

   为了成长，我离开了记录了我整个童年的土掌房，使得我对她的记忆也模糊了，似乎离我远去了。但深处繁华的都市，当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回首这段与土掌房有关的美丽的时候，在我的心灵深处都会感受到震撼、亲切、悸动，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就是对土掌房的感觉，对那个生我养我的家的感觉。家乡的土掌房永远都是这样的亲切，记忆永远都是这样的美好。

     家乡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就是生命的开始。她赋予我们原始的生命力，给了我们成长的动力和源泉，伴随我们一路走过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留下生命中最美丽的色彩。儿时的玩伴已长大成人，嫁为人妻，娶妻生子；四季交替，日月轮回，唯一不变的是记忆里家乡那一排排，一片片，一户连着一户，一层接着一层，错落有致，凌而不乱的古堡式民居--土掌房。

   　记忆是幸福，回忆是洗礼，回忆使记忆深刻，将心灵洗涤。我们要记忆的实在太多，我把这些记忆碎片整理出来，写下自己觉得值得珍藏的，值得用一生去体会的关于土掌房的记忆，在未来的日子里用心去品尝……

终将有一天，为了追求，我还将会成为一叶漂泊的浮萍。将承载着生命中无法抗拒的厚重，然而永远也忘不掉的是土掌房顶度过的童年。磨不灭的是关于她那长长的思念，抛不下的更是那永远的土掌房……

那屋，那人，那情，牵动了多少我梦中的情怀……

历史太长，我弄不清土掌房所有的历史，但我知道，我与她的渊源源于出生，直到成长。不图朝朝暮暮，只图曾经拥有。家乡的“土掌房”，虽然将慢慢消逝在历史的长河里，但却无法从我的记忆中抹去。在童年的“土掌房”里，有童年的欢乐和艰苦，在现今的楼房里，也将会留下我成年的余辉和对过往记忆的留恋。我虽然不知我在哪一天，将像家乡的“土掌房”一样成为消逝的风景，如果可以，我希望来生还能见到她！我的子孙会知道，我家曾经有过土掌房这东西，而且这东西有历史，有文化，他给予哈尼人的是热情好看、奔放开朗的个性、纯朴的民风和与一切和谐共处的宽厚的包容力。

（墨江县龙坝乡 陈美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