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魂唤命
作者:岩改 发布时间:2013-04-24 08:23:46 点击率:169
■岩改
盛夏时节的一天,距离县城不远处的一个佤族小寨,在滚烫的空气中如此静静地躺在光秃秃的坡脚下,环顾四周,毫无一点动静迹象,这不得不让人有一些纳闷,给人种种琢磨不透的疑惑心里,甚至有的怀疑起了这里会不会是一个刚刚被人遗弃的旧址村庄,怎么会如此的寂静无奈。其实不然,这一天,寨子里的人们早就趁着饭饱身暖的时候,在匆匆忙忙打理好各自的家务事之后,争抢着早晨清凉天气的好时辰,赶着去忙田地里的活计去了。此时,唯独寨子里坡角下的凹洼处岩不理家里还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些模糊不清的动静,清清淡淡的火烟从低矮简陋破旧的茅草屋棚里的屋檐下和裂缝中断断续续地漏出屋外,向着远方连绵起伏的山峦飘落而去。
那是十几年前的夏天。这一年的夏天天气特别的炎热,立身屋外让人感觉头昏眼花,几乎要人脑裂血流,尤其是在田地里或者在野外劳累寻食的人们,中午时分都会经受不住烈日的曝晒,无论男女老少他们都会不顾裸露上身的羞涩,总是脱衣光膀,头顶上裹着用野藤或树叶草片卷成的用于遮挡阳光的“绿草叶帽子”,时而争先恐后地跑到地边那几颗大树下,抢占好的阴凉处遮阳避暑,又按捺不住火辣的热浪不得不伸手撇下了几片叶子不断地往身上来回闪动,试图能尽快地将体内的蒸汽和热量散发出来,以缓解烈日辐射带来的酷暑。
这一天,岩不理在家里可显得与他人格外不一样,强烈的日光把遮盖在屋架上的干茅草都晒得快要点燃着火了,而他却似乎一点没有感觉到满身热汗都一直在一串一串地往他的脚跟底下滴流不停,更好像没觉察到烈日的直射而显得烦躁厌倦,他总是那样披着一件看似三五年都没有冲洗过的、薄薄的破烂不堪的、补补丁丁的劳动布上衣,围着不足一平方米的火灶蹲来蹲去,愁望着那不听使唤的两三根柴火,按捺抑制着自己焦急的心情一次又一次地把它们一点一点地往“三角石”的中央抽来抽去,那沾满了蚕茧般的双手时而又小心翼翼地捧着用干茅草、竹篾碎片裹住的点点闪闪的火炭,整个脸面几乎摩擦着灶塘里的灰土,鼓起全身的气力,深吸气猛吐气,牛玲般大小粗细的瘦弱颈脖都冒出了凸凸的筋骨,那平时黑油油的头发几乎已被满屋缭绕的烟灰染成了乱蓬蓬的灰白色般的一窝“蜂窝”,汗珠和灰土凝成了一团又一团的斑点灰泥浆敷贴在他的面孔。
折腾了好大半天,尽管已把岩不理累成了那副摸样,可那一闪一闪的“火眼”还是那么的不近情理,像是在故意戏弄他一般,轮换了好几种方法,怎么个吹法都看不出要吹燃的样子。但是,岩不理并没有泄气,他总是那样的固执和执着,一刻也不停地吹来吹去,他心里想着一定得把那该死的“火种”吹着了才能甘心罢休。无可奈何,如此阳光高照、酷暑爆裂、催人欲心入水清凉的天气,为何要那么不管死活地拼命,费尽心思地去想方设法再弄上那么多的热量呢?这个缘由,只有岩不理他自己心中明白,因此,他不得不暗地里狠下决心,哪怕把自己晒焦脱皮、熏呛都气休想放手,决不能停下来一分一秒,更不能放弃一丝毫的希望,不但要把那火吹得着而且还要把它燃烧的更大,更迸裂旺盛,让那个低矮的屋棚更加暖和一些,更加透出一些热光。只有那样,他才能有心思去想或者去做别的事情了,才能稍微放松屋里的一些细碎琐事,然后再到屋外观察一下山的那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啦。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知已经过了多长的时间了,岩不理的肺部气力总算没有白费,滚烫的热汗总算没有白流,脸上沾涅的泥灰总算没有白苦,那微弱无能的、一飘即逝的火炭慢慢地亮了起光来,那几根柴火终于像是从雨水中沥干过一样伴着一闪一闪的火星悠悠地点燃了起来。
这时,一直卷缩在暗淡的墙角旮旯的小儿子又不停地喘出毫无气力的、十分微弱的让人几乎辨别不出的咳嗽声和奄奄一息的痛吟声,才把岩不理从“吹火”神态中唤醒了过来。眼看着被病魔折腾得半死不活的小儿子,那可怜巴巴的模样,就像刀尖一般刺入了岩不理的心扉,绞痛万分,欲哭无泪。那张用竹子搭成的摇摇欲倒的竹笆床,既无床垫又无被盖,仅靠麻线编制而成的谷物备用口袋和两拃左右的木头和铺而睡,一两条破旧的毯子紧紧地把他裹成一小团,毫无声息地、静静地在那里躺着、等着,看似在守候着死神的即将来临。如此病重的小孩放在那儿,眼睁睁地望着他不停地抽搐发抖,怎能不让人心痛欲绝,怎能不叫人痛楚泪酸?
岩不理回过神后,紧紧地搂住了小儿子的裹体,轻轻地挪动脚步,又轻轻地把他放置在离火光更近的火塘旁边,好让他摄取火炭放出的更多热能,以给他多增加一些体力能量。
安顿好之后,岩不理并没有坐下来歇歇脚,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准备,但现在他最为重要关注的、最为担心的另外一件事情就是今天家里人派去那边办事的那两个人了。他们现在究竟办得怎么样了呢?于是,他拖着疲倦的身子悠悠地跨出了门槛,站在屋外的掌子上迫不及待地眺望着伸向远方的的几道山梁,脖子伸得老高老高的,双手巴掌举到了额头的前上方以遮住直射刺眼的阳光,耐心细致地观察着每一座山峰、每一道河谷中条条弯弯曲曲的山径小路的每一个小黑点。他时而眨眨眼皮,时而揉揉脸面,时而又擦擦热汗,以便能更好地辨别得出那边出现的黑点是不是人的动静迹象,然后才放下心地进屋里去了。
然而,每一次这样的心切等待,总让岩不理心里感到极其的不安。远处的山岗上和沟谷里的那些像似蠢蠢欲动的小黑点仍是那样的安如泰山,寸步末离,毫无动静,一遍又一遍地更加刺痛了岩不理本已流溢着鲜血的心肝了,悲痛的绝望是那样的撕心裂肺,失落的泪水是那样的心酸痛楚。不管怎样,还得等下去。因为今天对于岩不理和家人以及亲戚朋友来说,眺望着远方的半点缩影就是一种希望,那边传来的哪怕只是一句安抚心里的话语,也许能够决定一个危在旦夕的小生命的归属。
“再等等,再等等……”“估计还不是他们回来到的时候吧?”岩不理一次又一次地安慰着自己焦急的心情。“不对啊?已经过了那么长的时辰了,该到了!该到了!”,“他们会不会是在路上出事了吧?”,“但是,昨晚‘巴猜’已经看过鸡卦,卦十分吉利,也数算过日子啦,今天可是大好日子,他们应该没事。”他既担心又急切地想着,心里不停地琢磨着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们会不会是在半路上偷懒,忙着在大树荫下睡觉而耽误了大事了呢?”他不得不对他们起了疑心,但他马上又否定了这一疑虑,因为这两个人可是全寨里办这种事情的得力助手,腿快嘴勤,听话好使,年轻又能干,出远门跑腿办事全寨里非他们不可,其他的年轻人可是谁也不能比的呀!
岩不理所说的“他们”就是今天派去代替小儿子前往 “巴师保”家里“问病求医”的那两个人啦。“巴师保”就是佤族社会历史中人们普遍认为具有一种特殊功能的人,他能与天神、地神、雷神、风神、水神、树神、草神等万物幽灵通话、见面,也能与死鬼、死神以及其它鬼魂通话、见面,相当于汉语中的“大巫师”。佤族人认为“巴师保”能通过受灾受难或有病者的物品看出是何地的什么幽灵、什么鬼、什么神、是在何处发生或是因何事引起的灾难和病情等等。然后,再把“巴师保”讲述的灾难和病情转告“巴猜”,又由“巴猜”根据具体情况准备所需要的老鼠、鸡、猪、牛等动物来“做鬼”(捉鬼)。这里所谓的“巴猜”,是佤语语音,是佤族宗教活动的主持者和会做鬼的人。因为他们较懂得佤族的天文地理和“鸡毛蒜皮”之事,特别能讲述佤族历史演变的整个过程、所有习俗等方面的知识,也许统称“老师和教授”最适宜。
在原始的佤族社会里,由于社会生产力水平低下,人们对自然界和自身的生理现象都不能正确认识。自然界中,风、雨、雷、电时时发生,神秘莫测,山川、河流四季变化多端,人老病死、动物猛兽时刻袭击、植物枯萎败叶等等,这一切的一切,佤族先民都感到迷惑不解,于是他们以为有神在操纵这一切。认为鬼神世界和人类世界一样,要吃要喝,要穿要用,要睡觉要劳动,鬼神存在于整个宇宙空间,无所不在、无所不包、无所不为,左右着人们的凶吉祸福。诸如刮风下雨,久旱不雨,地震崩裂,洪水淹没,雷电伤人,寨子失火、瘟疫流行等等,都认为是鬼神所致。人会做梦,似乎人有灵魂可以离开身体到处游荡,于是他们相信人死后灵魂就远离身体到另一个世界过着与生前大体一样或者更加美好、更加欢快的生活。这样一来,阿佤人就产生了鬼神和灵魂的观念,似乎信仰、依赖、顺从某些超自然力量,就能避开不测风云和种种灾难,就能获得生存、吉祥幸福、安康无忧的美好生活。因此,阿佤人无论事情大小、都要杀鸡占卜,预测凶吉,杀牲畜祭祀,求神灵保佑,消灾避邪,人畜兴旺,粮食丰收,寨子平安。
由于较为盛行的原始宗教,阿佤人浓厚的依赖于“鬼神”的观念至今一直左右着他们的生存、生活、生产方式,人一旦生了病,就得去向“巴师保”、“巴猜”求医除邪,以求得“药到病除”的心理安慰。
这又何尝不是呢?几天前,岩不理的小儿子硬是哭闹着要跟母亲到山上去找野菜野果,山里的枇杷果多吃了几个,便给闹了拉肚子,回到家里后仍觉得有一些不太舒服,不过他还能和其他的小朋友一起玩躲迷藏这类的游戏,说说笑笑,蹦蹦跳跳,家里大人看在眼里不急心上,也就没太在意那点小毛病啦,总想着过上一夜就会没事的,肯定会好起来的。
小儿子是家里的“小幺幺”,今年才五岁半,岩不理和妻子都十分痛疼他的。刚出生时,他的身体状况就要比哥姐俩差得多了,而且平时也不太支持他参与屋外更多的体质锻炼(有的佤族人认为身体不好最好还是不要太动,要经常在家里休息。),再加上那个年月家里总是缺吃又缺穿,既没有丰厚储粮,又没有足够维持补给的钱物,所以一家人的生活总是无法得到更大的改善,小孩们的营养没能跟得上补给充足,使得小儿子越长好像越来越瘦小起来,虽然说平时没有生过什么大病,但时常显得毫无气力,弱不禁风,父母长辈们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这一场小病虽然看似不太起眼,但岩不理和妻子打心里挺可怜着他的,尽往心里默默地安慰着自己,希望千万不能发生意外。
可是没有料到,这天夜里小儿子可不是那样安然入睡,整夜辗转反侧,哭闹不停,一会儿爬起一会儿又躺下,进进出出,害的岩不理和妻子及哥姐俩都没有合好一眼,一直折腾到鸡鸣天亮。
“不理,这可不行啊,小儿子疼得这么厉害!”妻子娜鹏推着才刚刚要入睡的岩不理着急地说。
“还能怎么样?做鬼去啊!快叫大儿子去叫醒岩松‘巴猜’过来。”说着便赶忙爬起身来,径直走出门外抱起几根柴火,开始烧火准备给小儿子杀鸡看卦。妻子也忙着去收拾做鬼备用的祭品。
不一会儿,岩松“巴猜”带着法器来到了岩不理家里,亲戚朋友及隔壁邻居也都已经集在岩不理家的掌子上,急切地等着听鸡卦的吉凶如何。做鬼祭品备完之后,“巴猜”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几下鸡卦,摇摇头向着前来探病的人群心思重重地说了声“这卦太不吉利了,还得要做好几次好几天呢。”一天、两天……,岩不理家严格按照“巴猜”的嘱咐和指点,天天都在忙着选择好日子好时辰,家里养的几十只鸡也一只、两只地被送到了“鬼魂”卦命的刀尖下;“巴猜”嘴里的一次次“咒语”还是没能让小儿子转危为安,减轻病痛,安详康复,而那可怜的小生命的病情却一天更比一天加重,一夜比一夜更加垂危。眼看着危在旦夕的生命,“巴猜”已经尽职尽责,使出了所有的魔法,再也不能毫无根据、盲无目标地把这一“除病救命”的“做鬼”求救进行下去了,他在已经实在没有一点把握“去除病魔”的最后一刻才漫不经心地告诉岩不理家人:必须得请人前往“巴师保”那里寻求另外一种更好的能用的“救治良方”了。岩不理的家人及所关注他们小儿子的病的人们都感到十分的不安,更有的亲戚朋友也在为岩不理的小儿子的病况深感危机,并索心规劝他和妻子还是趁早送到卫生室去看一看,他们心想:岩不理是这个寨子里少有的文化人了,他应该比其他人更懂得抓药打针的好处了吧?
说起岩不理是个文化人,这其中的确没假。解放以后,在60、70年代期间西盟佤山地区也迅速掀起了举办学校的热潮,建立了几所中小学等学校,岩不理就是在那个年代里上得学的,而且一直线就上到了高中,不知为什么没能继续上大学。毕业后,岩不理曾经当过“红卫兵”、村里的保管员、出纳,这个寨子里的副组长、会计、学生的监督员等等,在寨子里他的理论口才水平可不亚于正式的当时的工作人员,写东西、算数学、算账目、打算盘等他都能在行。但是,作为一个佤族的祖辈后代,岩不理又是那么地虔诚于看卦算命,所以,每当家里出点事都得首先请“巴猜”来家里看卦预测,尤其是家人病痛时他一点都不能马虎“看卦” 这一事,否则他就会像被“死鬼”啃吃一般的不得安宁。
这次小儿子的病更是不能大意了。于是他不顾亲戚朋友的好说相劝,毫无思索地决定采纳执行了“巴猜”的“旨意”,听完“巴猜”的“指令”后,立马就叫来全寨里最能干、最听使令的那两个跑腿前往“巴师保”家里请她帮帮忙给予指点指点“治病救人的药房门路”。这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自己的亲侄子岩板,另一个是寨子里的年轻人岩真。他两请来之后,赶忙叫妻子娜鹏备齐所需的米、鸡蛋、酒、钱(主要是米和鸡蛋)等看病祭品食物,以便待到深夜三更公鸡第一次鸣叫的时候动身起程。
“巴师保”的家离这个寨子的路程很远,要翻过三座山梁两条河流,山路弯弯曲曲,陡峭狭小,坑洼隐藏,杂草丛生,非常的艰险难走,一阵子下坡,一阵子又是上坡,上上下下,腿手都会被磨软得难耐。不过,要去请“巴师保看病”这个差事可真不简单,跑腿的人必须当天返回,不能在“巴师保”寨子或半路路过的所有村庄借宿过夜,更不能在路上露宿,迟早快慢,早归晚回,都得当天赶着回到病人家中,这也是佤族人必须遵守的一种禁忌规则。再则,跑腿的人必须注意仔细听一听一路上“预知鸟”的叫声,若是叫得吉利就继续赶路,否则立即返回,另选好日子再去也没关系,那样才会对病人及其家人亲戚乃至整个寨子都有一些好处。去的时候,一路上碰着过路人决不能与其搭话,哪怕是自己的家人、亲戚、朋友都必须装作“聋哑”和“瞎子”,一概不理不睬,半路上也不能停下半步歇脚,累了饿了渴了,只能一步一步地慢行,边喘气边吃喝,一路直奔目的地,一脚踏进“巴师保”的家里。只有那样才会验证得出“巴师保”所说的“治病方法和秘方”是不是能管得着用,会不会显得最灵,否则的话“巴师保”的“旨意”和治病必需的食物、祭品、指定的方向地点,治病的路线和方式规矩、治病的内容和病因所起以及患者所患的病种等等,很有可能会把它给忘记或者遗漏掉了,那样会误了及时“治病救人”,会被病人家里的人痛骂一顿的。但,办好事回来的时候,只要不留住,一般不受这些规矩的限制。
岩板和岩真这两个最信得过的“跑腿人”,今天也是按着平时的一些规矩,天还没有亮就伴着残余的月色上路的,按时间推算应该已经过了十五六个小时了,依他们通常的路程速度早应该是返回来到的时候了。现在,夕阳已经落山几个时辰了,天也已经伴着黑夜去迎接明日的朝阳,劳累了一天的人们也已做好了入眠前的一切准备,可是,他们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呢?
此时,岩不理的家里还在忍耐地等待着一些人,那是来探望病重的小儿子的亲戚朋友,他们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好像在议论着那两个出去办事的人,一个个脸面看上去都非常的焦急,岩不理和妻子娜鹏更是显得坐立不安,时而抽动着火塘边的柴火,时而扶着门槛向外面漆黑的夜色寻觅着。
“怎么搞的,都要等到天亮啦!”蹲坐在角落里的一位老奶奶憋不住了。
“是啊!换着我这个老太婆,就算比乌龟还要慢,早就回来啰!”小儿子的婆婆也在埋怨起来了。
“他们不会是在哪里大睡一觉了吧,到现在害得我们像木头一样干等着。”小儿子的大舅也凑合了进来……。几乎在场的人都在吐出埋怨在心中的不快。
“大家不要急嘛,小声一点儿,别把孩子们吵醒啦。”“巴猜”指着卷在角落里的小儿子轻声地说。“‘到师保’(佤音,‘请巴师保看病求医’的意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大家还是再忍耐一下,说不定他们一会儿就回来到啦!”还是“巴猜”能够懂得明理是非,尽量地安慰着哪些干巴巴的一群人。
小儿子的奶奶就坐在他的竹篾旁边,一声没吭,眼巴巴地守着他那瘦小憔悴的脸蛋。
正当他们议论纷纷的时候,伴着黑夜里传来的咳嗽声和急促的脚步声,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的心情才像天上的一大块石头重重地落到了地面。岩板和岩真终于出现了,这时已到了午夜,寨子里其他的人家已经酣然入梦,美梦着黎明的好时辰。
然而,岩板和岩真刚一落脚,原本已经围着火塘打瞌睡的那一群人就立即把他们围得水泄不通,几乎都忘却了疲惫的睡意,争着问这问那,连他们喘气的机会都没放过。这也无怪,他们在那里干熬着漫长的黑夜,就是为了他们的到来,他们背负着一箩筐的有用或无用的繁杂的一大堆消息,无疑就是他们最急切想要知道的了。
还是岩真更嘴勤口快,抢着向大伙讲述了去拜见“巴师保问病求医”一路上他们所经历的一些事情。
“今天一早……。哦,不对不对,应该是昨日凌晨,我和岩板一出门,开始都挺顺利的,走的似乎还要比小跑快得多呢。清晨的预知鸟的叫声也令人十分兴奋快活,我们心想着一路不会碰到什么麻烦事情,能把该办的事办得圆满顺利,不会耽误大多时间的。可是,等我们赶到那条新厂河的水电站对面时,就碰到一些麻烦事儿了。”他下气不接上气接地说着:“那里唯一通道的藤索桥,因为长期以来没有人进行过修复,加上前几天这里连续猛下了几场大暴雨,上面搭铺的竹木全部腐烂成燥,残余碎片早就被河水冲走了,我们总不能吊着那几根已经几乎要咬断的藤绳吊过去,那样太危险了,会丢人命的。所以,我们在那里折腾了好大半天,上游下游来回寻找河水较为平缓流动、水深较浅的地方,试着伸脚淌过,但桥附近都没有这样的好过处。最后我们沿着河边找去,才在离桥面一公里处的地方找到了一处可以勉强安全地游过去的河面。”
“赶到‘巴师保’家里的时候,已经接近下午三四点了吧!”他接着讲。“‘巴师保’家来看病的人都把那么大的房子给塞满了,排队的人就像一条弯曲着身子的大蟒蛇一样,焦急地等待着把自己迎进屋里的时刻。而我和岩板因为来到的最疲,自然也是最后的一家了。轮到我们的时候天色已经接近傍晚了,看完后,我们半点马虎不得,立马返身回程。”
“等我们回来到电站大河时,天已经渐渐地暗淡了起来。这时,我们才发现来的时候忘了带电筒等照明引路的东西。此时急着也没有办法啦,只好摸着草根凭借着感觉来时的路况,慢慢地爬着走。”他还是不慌不忙地说:“等到赶到永松寨子时,已经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想找一些引路的东西,但那里的人家都已经睡着了,一下子心理更显得十分着急,还是岩板去敲开那里亲戚家的门才讨得了一些干茅草当做继续赶回路上的引路照明。”
“如果不是碰到那些事,我们天黑之前早就赶回到了。”他补充地说了一声。听着岩真所说的那些事情,大伙还是最急切地想知道“巴师保”“ 诊断”小儿子病的结果是个什么样的啦。
此时,大伙都把渴求的目光投向了岩不理的侄儿岩板的脸上。岩板是个老实忠厚、不善于言词,但记性却相当不错的小伙,他知道大家都非常关注“巴师保”给小儿子的病的“治疗秘方”,而且肯定相信自己所说的每一句、每一个细节和辨别实事真伪的情况,他用双手使劲地抹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又使劲地捏一捏苦涩的眼皮,以使自己更加清醒精神起来,然后一本正经地、一五一十地讲起了“巴师保”看病的过程和得出的结论。
屋外的夜色宁静得连风声都无法听见,火塘里的竹笆柴火不断发出的噼啪声都没有一点感觉。大伙静静地聆听着岩板讲述的“巴师保”治病救人的疗法。“‘巴师保’真是一个神仙啊!”他不断地思索着、回忆着,就像是要把“巴师保”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原话全部都倒出来给所有在场的每一个人。“她一见到我和岩真,问都不用问,一看就知道我们是来自哪个方向,从哪个寨子来的。”他不断的显耀着“巴师保”的“预知能力和所具有的神仙般的超级功能”,“她打开一看我俩身上带来的米和鸡蛋,一闭眼就猜得出我叔叔家里住在寨子里的哪一个方向,建房的时间和坐落的地形地貌情况,一连串都能说得出他家里人的姓名、年龄和某一些特征以及曾经得过的一些疾病,等等。”“还有,她说可能去年叔叔或者叔妈在‘玛地不利’(是一个旱地名)那块地上挖掉了一个白蚂蚁小包包,才把他们的小儿子害成这个样子的。”岩板越说越神化起来了。说到挖掉蚂蚁小包包这一事时,岩不理和妻子都不约而同地点起了头,说是确实有那么一回事儿。
岩板接着说“‘巴师保’看出来了,你家的这个房子有一颗柱子也栽在了一个蚂蚁窝土上,得把它拔掉。”他转过身去对着岩不理的妻子娜鹏问“小儿子跟你一起上山的那天,你们摘吃的枇杷果是不是‘土块嘎’(一个山梁的名字)上的那几棵?”娜鹏不假思索地点头答道“是啊,我们就是到那个山梁上找菌子去的。”“‘巴师保’也看出来了这一点,她说那山的枇杷树都是‘通脱’(管树叶的鬼名)盛行的地方,吃东西的时候必须先祭它们,然后才能吃,否则的话不管是哪一个都会生病的,治不好会上西天呢!”
“‘巴师保’看得出来,有一天他和几个小孩一起到寨子附近的那个水牛专门洗澡的塘泥边玩,他把一小石头扔进了那塘泥里面了,激怒了那里的‘水龙’。”
“‘巴师保’还特别强调了小儿子生肖不好,日子不吉利,而且取名不符他的属相,必须得改换他的名字。”……
“最主要的是小儿子的灵魂已经不附在他身上了。”岩板环顾四周,摇摇头慎重地说出了最令他们可怕的一点了。因为,灵魂跑了,没有了,人已经在走向阴间的路上了,不及时招回将永远告别这一美好的人世间,就等于病人准备到阴曹地府死守门槛去了。这是佤族人的一种生存意识和观念,他们认为人生了病,是由于某种凶恶灵魂的作祟,使他的灵魂与肉体暂时分离,使人患病。所以人生病后,除了做鬼以外,还得给患病者叫魂,这种疾病才能痊愈。
这都是“巴师保”在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了米和鸡蛋以后,才向岩板和岩真郑重地“警告”他们说的话。她说:“我在你们从病人家里带来的米和鸡蛋里头看到了他(指病重的小儿子)有好几次被人吓着,因为年龄幼胆子小,还没有像大人那样的抑制力和自我防备能力,所以,每一次被吓着的时候都被吓坏了,哭的很伤心害怕,‘木依吉’神每一次也都在尽力地救助他的生命,但由于吓的次数太多,而且那个鬼的魔力太大,他的灵魂至今还是无力脱身回到他的体内,仍然游离在野外,主要是常常停留在他家的那几块旱地里面和寨子里附近的那片森林中。”“你们除了需要做不少的鬼种的祭祀以外,还得把他的魂从各个地方找回来,才能完全保住他的生命。”
听着“巴师保”看出小儿子病因的解说后,大伙的心里就有了足够的底了。可是具体的怎么个治疗法,还得听一听岩板把“巴师保”的“主治疗方”说出来才能见机行事了。
岩板稍稍地喘了一口气,又是一五一十地把“巴师保”指定的医疗方法、步骤、规则以及注意的一些事项给大家作了详细地介绍。此时此地的岩板,在众人的目光里已经成了他们学医救人的“高级医师技术技能的解说员”了。
“我们得必须按照“巴师保”所说的方法步骤和周期疗程来进行治疗救人,否则,小儿子的性命是保不了多长的了。”岩板稍稍思忖地说着。
是啊!生命多宝贵,一时一刻都不能马虎,稍有不慎就像一根干茅草一样一点便会燃成灰尘,一时即失了。
“首先,我们今天早晨得必须做那个‘通脱’鬼。”岩板照着“巴师保”的“指令”给大家作了一一的安排部署。“依此接着要做水龙鬼、白蚂蚁土窝鬼、房子柱子鬼、吓人鬼等等鬼种,最后就是最致命的、能彻底地挽救病人性命的叫人魂了。当然,做这些鬼还得先看鸡卦,选好日子,不能盲目地干,那样就会坏了大事。”全屋里的人都认为只有一个个地按着“巴师保”指点的有效方法步骤去做,决不能违背了她的意愿和意志,小儿子尽快康复那是没问题的啦。所以,大家都听的非常认真,记得十分清楚,每一个重要细节似乎都背在了心里头。
等到岩板把“巴师保”看出来的“病况病情”都一五一十地向大家讲清楚的时候,天色已经像鱼鳞翻白了天空,野外的那座座山梁上的绿叶迎着晨曦摇摆着刚刚苏醒的枝头,恬静地呼吸着散发出的新鲜空气,整个寨子里到处都是鸡犬的叫声,时而听到人们熟睡之后伸着懒腰传出的打哈声,接着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家家户户的茅草屋顶上冒出了缭绕的烟雾,向着远方飘去,家里的主人开始准备着做早饭啦。
“时辰已到了,咱们动手吧!”“巴猜”开始指挥起参加今天做鬼的所有的人了。
今天做的“通脱”鬼需要单数的人去,“三、五、七、九”个人等的组合都可以,当然去的人越多越好,那样就显得人的力量比鬼的力量强大,容易把鬼魔吓跑制住,病人的病自然也就可能会好得快一些,不过虽说是这样的,但最终还得要看鸡卦的好坏与否,如果是相当吉利的卦,病人的病不但恢复得快,而且将永生享福,或许还能给家里的其他人、亲戚朋友,甚至全寨子的人们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福分,否则,就会碰到一些不吉利的麻烦事情了,会使整个寨子年年岁岁都碰到一些或重或轻的灾难,给人们的财产生命带来一些不可预知的危机和损失,同样寨子里饲养的牲畜也很有可能会遭遇不幸了,等等。
“‘巴猜’的口令就等于赛跑的起点”。治好小儿子的病的成功与否就在一刹那,一瞬间了。一夜都没合眼的他们立刻分成两个小组,按照着自己的分工任务各自忙去了,一组去山上做鬼,一组在家里料理其他事情,等待守候。岩板和岩真因为最清楚“巴师保”所指定的治病救人方法内容,每人也被分别安排在各小组来执行具体的指导工作。
去山上做鬼的人,准备好各种做鬼物品祭品后,在岩板的引领下顺着弯曲的山路,排着整齐的队伍,一声不啃地朝着目的地径直走去,一路上那些随从个个都在注意仔细听着各种鸟的叫声,认真辨别着是不是“预知鸟”的声音,并注意查看着来路上在活动的其它飞禽走兽,弄清它们穿插通过山路的前方后方、左方右方、远处近处等线路和方向,以更加确认此次做鬼的成功与否,是吉利还是凶兆,是福还是祸。过了一些时候,他们来到了小儿子摘枇杷果吃的山坡上,选择了一个大树根下,开始忙得不可开交,立“三角石”的找石头,烧火的找干燥的树枝,做鬼饭的找水源……完备之后,岩松“巴猜”就开始念起“咒语”来了。他两小腿分开成“八” 字形状,半蹲在满地覆盖的腐烂树叶上,屁股几乎拖着那地上的湿土,不停摆动着下身臀部,嘴上喋喋不休地念个不停,从小儿子死去的祖父母辈到活着的所有家人和亲戚朋友,从“司岗里”到现在,从大的“通脱”鬼到小的“通脱”鬼,从这座山的“通脱”鬼到那座山的“通脱”鬼,从随行的做鬼人到在家里守候的其他人,等等,一直念完所要念的人和鬼的名字,整个过程一口气都没有停息过,一串气就给念完为止。
随从的人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巴猜”的咒语,他们似乎感觉到那些“通脱”鬼就在那片树林里穿梭游动,嬉笑观望着他们,不停地玩弄着人的躯体;似乎看见它们时而附在人的身上,时而围在火堆旁,时而坐在三角石上,时而藏进鸡毛里面,时而落在沸腾的饭锅中,然后又悠哉悠哉地回到自己的树叶上面。此时,它们好像比人还更认真仔细地听着“巴猜”给予自己的“金玉良言”和祈祷,看着人们带来的食物是否满足他们的需求,是不是病人家里最好的那些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能不能富足“头领”的野心,够不够这座山中所有的“通脱”鬼的儿女子孙分享,会不会还缺点什么?等等。
“巴猜”念完咒语后,就开始割鸡、滴血、拔毛、洒米、滴酒、置烟以及其它祭祀品,完好后放在祭祀具里面,抬到祭祀台上,先给“通脱”鬼们尽情享受一些去了。之后,随从们才又七手八脚地忙起来,凑火的凑火,烧鸡的烧鸡,削竹签的削竹签,积极准备着下一步的看鸡卦了。
约过四五十分钟,鬼饭就做熟了。“巴猜”又开始忙于念咒看卦了。阿佤人认为鸡卦所表示的各种象征最为灵验,所以鸡卦是最经常而普遍使用的一种卦。但鸡卦又是一种相当复杂的卦,特别是需要善于辨别分解鸡卦,因此,这不是一般人都能胜任的占卜任务。善于占卜鸡卦的多数是一些“巴猜”、头人或老年人,这类人在寨民中受到普遍的尊敬。
岩松可是这个地区远近闻名的“巴猜”了,大鬼、小鬼,山鬼、水鬼、树鬼等等都能做得令人满意,心服口服。因此,这个寨子或者邻近的寨子一遇到天灾人祸,都缺少不了他。岩松“巴猜”手里提着刚刚从锅里打捞出来的两只鸡大腿,边念咒祷告,边剥掉骨骼上的肉,用右拇指甲使劲扣掉还附在骨头上的肉丝,认真找看骨头上的几个比针头还要细小骨头孔,用细线绑成“v”形,然后向一个随从要了几根早就削好的竹签,顺着鸡骨上自然形成的小骨孔插进去,以竹签插进鸡骨孔上的位置和方向判断凶吉。
佤族看鸡卦是有一定规定的。如果鸡腿骨较粗的一端向里,那就代表人方,鸡腿骨较细的另一端向外,那就代表“鬼方”,根据不同的卦孔数,再决定所要用的竹签数。今天做的鸡卦,刚好有四个骨孔,岩松“巴猜”耐心仔细地用四根很细的竹签插入了骨孔进去,其中有两根斜插入人方的鸡腿骨孔里,另外两根斜插入鬼方的鸡腿骨孔。然后,他轻轻地拨动双方的竹签,那人方的竹签显得相当稳固,这就象征着小儿子的病这次将很快就能康复了。而“鬼方”的竹签却松动不稳,这就说明了“鬼方”已经满足人给他们带来的食物了,可以放弃对病人的折磨,从他的身上离开,还给他健康自由的体魄,从此不应再侵袭、殴打、惩罚他的灵魂了,不会再给染上疾病,好好地做人,好好地和家人生活下去。
看着鸡卦,听着岩松“巴猜”的解释,参加做鬼的随从们露出笑脸,一个个兴奋至极了。
“这回小儿子的病总算有救了,他很快就可以和其他小朋友一样好在起来了。”其中的一个随从抢着说。
岩板也情不自禁地说“这就太好了,其他的鬼就可以不用去做了。”
“那可不见得,有的鸡卦是这样,看起来非常吉利,可是实际上也不见得病人的病就马上好起来,这种的卦就是反卦了,反而会给病人和家人带来不利,会加重病人的病情甚至危及他的生命,给家庭添加压力和负担。”还是岩松“巴猜”经验丰富,考虑事情总是那么慎重,分析问题也显得那么辩证客观。“不管这么说,还是要看小儿子的病情好转和恢复能力的情况啦。咱们还是收好鸡卦,等回家看看再说吧!”他撒下最后几粒米,跟着随从们一起原路返回。一路上依然仔细地听着鸟的叫声和其他动物的动静……
今天,岩不理的家可不像昨日那样显得有些清静了,一群人聚在他家门外的掌子上像热锅里蚂蚁一样走来走去,显得十分热闹。他们嘴里叽里呱啦地谈论着小儿子的病况,有的盘着腿就地而坐,有的捡起小块石头或小木头垫着屁股,有的直立地站着,有的进进出出着,有的闲聊转悠着,有的仰躺呼呼大睡着,反正各种各样的动作都有,唯一不变的就是那一杯一杯的淡水酒从他们的口中接二连三地传来传去。然而,岩不理还是那样不停地凑动着火塘里的那几根柴火,小儿子还是一团卷地放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母亲娜鹏和几个妇女围在他身旁不停地拉紧盖好他身上的毯子,以使那虚弱抽动不停的躯体感到更加暖和一些,憔悴露骨的面容更加镇静一些。
已是中午时分了,太阳高挂普照,下地的人们已是汗流浃背了,可到山上做“通脱”鬼的那几个人还不见一个人影。
“这是怎么回事?怎会这么慢,太阳都已经蒙头皮晒屁股了,还没有搞好啊!”一个看似岩不理家的什么亲戚的老者已显得不太耐烦便脱口而出了。
“就是,走路那么疲(慢),做事那么慢?岩松‘巴猜’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小儿子的奶奶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直盯着前方的山路。
“跟去的那几个都是脚快手勤的人,不会那么糟了吧。”小儿子的舅妈在一边也着急啦!
“想要叫我们去做别的事情,可这个鸡卦还认不得是好还是坏,我们要咋个做?”小儿子的姨妈接着说。
“是啊!要是叫我去犁地,早就犁翻一大块啰!”小儿子的舅舅也催着说。
“大家不要那么着急嘛,不要那么催着人家,那山路可是不好走的呀。不行,你们去去看!”岩真觉得他们的话太多,抬着酒桶酒杯想试着为去做鬼的人辩解一下。
“你说的可真是,又不是我们没有做过鬼,就说那点山路,拿我早就吃饱飞回来了,何消浪费那么长的时间。”一个看似很健壮的小伙子直瞪着岩真没气地说了一声。
“好了,别说了,别说了,迟早他们会回来的,不会耽误什么事的,快点倒酒来!”一个看起来已经喝得头昏眼花的老人拖着屁股把酒杯伸手给了岩真。
“就是嘛,嘎‘达’(达是对男人老者的尊称,意为‘爷爷’),人家又不是石头不会动,在那里就会永远睡着的呀?”岩真接着酒杯继续倒他的酒去了。
无可奈何,人们不再议论做鬼人的慢与快了,而是转过来猜测着那个鸡卦的结果怎么样了。
“那鸡卦一定是好的,你们听寨外的小鸟叫得多好!”“就算鸟叫得好,你们看看屋里躺着的小儿子,一动不动,就像快要没气的样子。”……
正说着,大伙就远远地看到做鬼的那些人从山上一路走了过来。众人期待的眼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到了他们的身上,仔仔细细地看着几个做鬼人一步一步地走进了病人家里,焦急的心情终于才像落下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一样,静静地等候着那不知是好是坏、是福是祸的鸡卦啦。
暴晒的日光直射着人们汗珠一串一串地落地,大伙围着鸡卦看了又看,认真听着巴猜就这个鸡卦(卦象)的分析和预测,然后又七嘴八舌地抢着说出了自己对这个卦的看法,有的认为就这个卦的预兆来看,没有必要去做水龙鬼、白蚂蚁土窝鬼、房子柱子鬼、吓人鬼等等这些鬼了,但还得必须马上去叫人魂;有的则说,光看卦表面上的现象,是解决不了大问题的,小儿子的病未必就能好起来,还是按照“巴师保”预定的方法步骤,一一去做各种鬼,才能最终保住病人的性命;有的却依据自己平时做鬼积累的常识,通过对小儿子这个鸡卦的预测,认为还是暂时休息几天,等着观察病人的病情加重与减轻的实际情况再做决定是否继续做鬼和叫魂。
根据鸡卦所示的意向和征兆情况,大体上是好的,但不能排除意外。因此,大家都一致同意了“等着观察病人病情一段时间”这个建议,“巴猜”也点头示意接受了这一做法。
虽然还是有一些顾虑,但大伙看着这个“通脱”鬼的鸡卦却显得十分高兴,因为这鸡卦很可能把病魔从小儿子的身上全部驱走、捏死,以还来他健康的体魄,变回原来的模样,和其他小孩以及大人一起开开心心的生活了。于是,岩不理命令起了妻子娜鹏叫几个手脚灵活、勤快能干的小伙子、小姑娘赶紧泡酒、杀鸡煮饭来慰劳那些给小儿子做鬼和前来看望的人们。
这一整天,岩不理家里可显得格外热闹。聊天、喝酒、唱歌、跳舞,大叫小叫,大闹小闹,等等,兴奋至极,一刻都没有停息过来。一直到深夜鸡已经叫了一两声,天都快要放亮了,那些喝多的人们还在吟唱个不休,弄得隔壁邻居的一些人家不得安宁。
说来也怪,就像他们所分析的、判断的和意料的那样,做“通脱”鬼的那个鸡卦就像真的显了灵一样。第二天一大早,小儿子的病情果然有了一些好转,他终于从昏迷不醒的病幻中慢慢地醒了过来,又和从前一样向家里人要这要那,吃喝起来显得口味大增,恨不得把家里所有好吃好喝的一个人全包了,而且还能走出屋外晒晒太阳,吸吸新鲜的空气,动动瘫软病累的筋骨,玩玩那些自己喜爱游戏。过了两三天,他就能帮着家人收拾碗筷,和哥姐们一起背水,到寨子附近的灌木杂草中找小鸟窝。他烦得在家的时候,就到寨子里串一串,和他的几个小朋友一起玩耍,蹦蹦跳跳,耍起了比摔跤、比爬杆、比跑步、比凫水等等,又是唱又是跳,看着他和小伙伴们逍遥快活的样子,岩不理和妻子就像终于解脱了捆绑头骨的“枷锁”一样,不再那么的体疲心累、治病无望了,亲属家人和邻里朋友也都为他们感到十分的高兴。
“这一下可以放一百个心了!”岩不理乐呵呵地对着家人说。妻子娜鹏也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和祈祷着。
然而,“好景不长在,好花不常开。”没过多久,小儿子一下子又变得跟前些日子一样啦,似乎那个鸡卦突然又变了卦,硬是又把小儿子送到了病魔的口中,牵上了灵魂的归途,推向了生命的边缘。这几天多么蹦跳快活的小孩儿,怎么会一下子说变就变了呢?看样子,那个鸡卦确实应证了岩松“巴猜”的预言了,它并没有像大伙预测的那样会彻底地驱除小儿子的病,还给他一线痊愈的希望。眼看着此时可怜巴巴的小儿子,病情一天又一天地更加加重,一夜又一夜地更加疯狂侵蚀,那虚弱的躯体一天比一天更加憔悴无力,一夜比一夜更加梦游灵魂的天堂,细小的骨架拖住着黝黑的皮肤,凸凸地像折断了的小雨伞一样弱不禁风,呼吸十分微弱得几乎闻不到气息,脸面毫无一点血丝,照样像前些天被卷成一团静静缩在那个墙角旮旯里。
孩子的垂危,父母的痛楚。岩不理和妻子娜鹏眼看着小儿子这样一天天地被病魔摧残折磨,等待着魔爪的侵吞,日夜伴着痛楚的泪水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