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眼中的杨善洲
作者: 发布时间:2012-12-24 10:23:41 点击率:235
亲人眼中的杨善洲
一
一个近乎相同的场景,永远定格在两代4个人的记忆中。
第一代是3个女儿,老大叫杨惠菊,老二叫杨惠兰,老三叫杨惠琴。第二代是杨惠菊的儿子,叫杨福昌。
第一代姐妹3人站在一起,不像姐妹,像隔代人。大姐大二妹13岁,二姐大三妹6岁。
杨惠菊1951年9月出生,印象中第一次见到父亲时大约是四五岁了。父亲走进家门,奶奶叫她的小名,说:“你爸爸回来了,快叫爸爸。”杨惠菊抬头看了一眼。那一眼,把父亲的形象永远印在心里。父亲没戴帽子,头发向后梳,额头显得很高、很宽。精精瘦廋,很有神采。父亲走到她身边,蹲下来,要抱她,她往奶奶身后躲。父亲拉住她的手,说:“你的手好脏哦!来,我给你洗一洗。”
杨惠菊呆站着,等父亲打来一盆水,把她的手按到盆子里,浸泡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给她搓去手上的污垢。手洗干净了,鲜红嫩滑。父亲说:“好了,干净了。小姑娘嘛,天天要洗手。”父亲放开她的手,她赶快把手藏在身后。
年幼的杨惠菊好希望父亲回家。父亲回来,是全家人的节日。父亲一段时间不回家,奶奶就在念叨:“你爸爸怎么还不回家?”奶奶的心里装着父亲。旧历年底,家里杀了猪,奶奶让妈妈取下最好的肉,在砧板上剁成肉泥,放上盐和作料,腌一阵子,用芭蕉叶子将肉泥包起来。包了一层又一层,最后用麻线扎紧,高高吊起来。奶奶说:“等你爸爸回来,才可以吃。”
杨惠菊天天盼父亲回来。父亲回来,奶奶把高吊的肉砣子取下来,解开枯萎的叶子,肉砣子里边还是红的。妈妈将肉砣子切成片,放到锅里用油煎,煎黄了,起锅拌上水酸菜,那味道啊,直往鼻心里冲。
肉端上桌,父亲看透了女儿的心思,先搛一箸放到她的碗里,然后再依次分到各人的碗里。到了父亲自己时,经常只有酸菜了。父亲把酸菜扒到自己碗里,说:“家里的饭菜就是香啊!”
父亲不经常回来,有时候回来,杨惠菊已经睡着了。一天夜里,父亲回来,杨惠菊已经睡了,明明听到父亲说话,她好想爬起来,好想睁开眼睛,可就是办不到。只听到妈妈发出一声惊叫,说:“你、你这是怎么啦?浑身水淋淋的。”
父亲说:“小声点,别把孩子吵醒了。从姚关出来下大雨,桥冲断了,我骑着架在河上的笕槽爬过来。”妈妈说:“那多危险,来不了就不要来了。”父亲没再说什么,奶奶听到声音,起床来看儿子。父亲说:“妈,大半夜了,您起来做什么?快睡去。”
再后来,杨惠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天亮起床,父亲已经走了。
杨惠菊八九岁时才去读书,大柳水没有学校,一年级要走到陡坡读,路远,年纪小的孩子跑不起,杨惠菊先在陡坡读,后来转到瓦窑读,到了二年级,村里请了一个老师,办了一所学校,杨惠菊才读到小学毕业。
当时读到小学毕业的人不多,工作的机会多。供销社招工,杨惠菊去看了看,回到家,奶奶说:“你去报名了?”杨惠菊说:“奶奶,我没有报。”奶奶不放心,说:“你真的没报?”杨惠菊说:“真的没报。”妈妈说:“报了名也不准去。”
时隔不久,陡坡小公社要找赤脚医生,杨惠菊一想到上次的事,报名的勇气都没了。家里需要杨惠菊留下来,她是老大,她不留谁留?
杨惠菊留了下来,成了妈妈的好帮手。为给家里多一分钱的收入,她和妈妈走到村子背后很远的山上,摘鸡嗉子果到街上卖。妈妈背一个大背箩,她背一个小的,有一天背到半路,碰上一个人,说:“哎呀,你家老倌不是地委书记吗?怎么也背鸡嗉子果去卖?”妈妈大大方方地说:“他当他的官,我们过我们的日子,我背鸡嗉子果来卖,一家老小过生活,不丢人。”
鸡嗉子果冬天成熟,一天,杨惠菊和母亲出门时天气还好,刚到山上,天气突变,高山顶上阴云密布,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小雨过后,大朵大朵的雪花飘了下来。妈妈一看这阵势,对女儿说:“今天不摘了,我们娘俩赶快回家。”倒了才采摘的果子,杨惠菊的双脚已冻得走不了路。妈妈背着女儿拼命跑,回到家,烘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摘野果的季节过去,妈妈学会了男人才干的活计划篾片编粪箕。编一大摞,街天挑去卖,妈妈编,杨惠菊挑上街去卖。
杨惠菊在磨练中长大,作为大姐,她要承担二妹三妹读书的费用。卖自家的竹子,卖自家种的菜,卖得3元2元,先紧妹妹用,然后才给自己留3角5角。17岁那年,奶奶和妈妈做主,为她招了一个上门女婿。结婚前,她给父亲写了一封信,结婚后一个多月,父亲的回信才到。父亲在信中说:“结婚要节约,不要铺张浪费。”随信寄来了40元钱。
收到父亲迟来的信,杨惠菊心里挺高兴。家里多了一个干重活的男人,屋里屋外的事,杨惠菊承包了,因为妈妈的年岁在增大,奶奶一天天见老。为了方便日日夜夜照顾奶奶,妈妈和奶奶同住在一间房,杨惠菊认为,天底下没有哪家的婆媳关系好到像妈妈和奶奶一样,外人看来,比亲娘和女儿还要亲。奶奶经常在人前说:“这不是我的儿媳妇,是我的亲姑娘。”
这一年,奶奶早上起来,到屋子外走了走,回来就发高热。抓来的草药不管用,妈妈请人给父亲打电话,父亲动身回来之前,请姚关卫生院的医生到家里来给奶奶看病。打了针吃了药,还不见好,妈妈说要送奶奶到姚关或是施甸的大医院,父亲说:“不送了,就在家里医。”
奶奶病了9天,父亲在奶奶床前守了9天。到了第9天,奶奶要坐起来,父亲把奶奶扶起来,靠在自己胸前,奶奶就在父亲的胸前含笑而逝。
杨惠菊看到父亲泪流满面,哽咽无声。杨惠菊相信,奶奶靠着父亲的胸脯走了,奶奶是心满意足走的。
奶奶90高寿,村子里的人,亲戚朋友,包括杨惠菊和母亲,提出按农村高寿老人的风俗来办。父亲坚决不同意,说一切从简,不请先生,不做纸火。
人间事就是那样巧,村里另一个老人,和奶奶同一天去世,同一天办白喜事。那家人请了先生,扎了纸火,又玩狮子,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村里人和亲戚来劝父亲,要按农村的习俗办,并说:“以后你成佛了,就按你的意愿办。”
杨惠菊和丈夫说:“爹,只要你同意就行,事情我们来操办。”父亲说:“这是抬我家妈,得按我说的做;以后抬你家妈,你们想咋办就咋办。”
父亲让人扎了一个小小的花圈,只是在一个圆圈上缠了一圈白纸,把奶奶送上了山。
父亲说:“你妈妈把奶奶照顾得那么好,要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做什么呢?”
父亲做的事,有时让人不可思议,有时让你没法挑剔,这些事,要在多年之后才能体会到。杨惠菊的小儿子看人家到山上烧炭,很有赚头,便想包车子去烧炭。父亲知道了,打电话回来,说:“不能去,山路危险。”随后专程回来,对孙子说:“你想跑运输,就买一辆车子,我支持你一万元。”
妹妹们成家立业,过年前都要回来看望母亲,杨惠菊杀了猪,吃了喝了,走时带一些新鲜肉。父亲说:“下一年不要这样搞了,摆这么多酒席做什么?”杨惠菊说:“妹妹们回来是好事。”父亲说:“好什么!照这样下去,把你吃穷了。”杨惠菊说:“现在生活好了,粮食够吃了,多养几头猪,杀了大家吃。吃不穷。”
杨惠菊知道,父亲的年纪越大,对她越好。有一年,父亲拿了一包树种回来,说这是青木树,长得快,种在自家地里,几年就有收入。过了不久,父亲又拿回一些茶树苗,告诉女儿:“这是油茶,以后结果了可以榨油,很有营养的。”父亲就这样不断拿树苗回来,家里的山地,种满了板栗、核桃、茶叶等。今年,已经有十多棵核桃、板栗挂果了。
得知父亲住院,杨惠菊赶到医院,守候了20多天。到了后来,父亲说不出话来,看着父亲嘴巴动了动,一个字都听不清楚,杨惠菊很难过,她想对父亲说:“爸爸,您什么都不用说了。您没有说出来的,让我们想念一辈子!”
二
杨惠兰和大姐一样,小时候对父亲几乎没什么印象。看同龄人跟在父亲屁股后边追着喊着,觉得自己比别人少了点什么。
自己的爸爸在哪里?奶奶说:“你爸爸在开会。”妈妈说:“你爸爸在工作。”
第一次看到爸爸,杨惠兰觉得自己有4、5岁了。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进来,奶奶、妈妈告诉她这是爸爸的时候,她和大姐一样,平时想爸爸,见了爸爸却不敢叫出声来。
杨惠兰躲到门背后,父亲走过来,把门扇拉开,对她说:“囡,过来,到爸爸这儿来。”杨惠兰紧张极了,拼命往后缩。父亲把她拉离门背后,抚摸了一下她的头,说:“囡,你的头发脏了,爸爸给你洗。”多少年过去,杨惠兰想起来都觉得奇怪,第一次见到父亲,像见到陌生人,才说了两句话,怎么就听任父亲给洗头呢?
父亲给杨惠兰洗好头,擦干了,又拿起梳子给她梳理。听到父亲说:“好了,自己看看。”杨惠兰用手摸了摸,脑后多了一条辫子,照着镜子看了看,那条辫子很好看。
第一印象总是最深刻的,以后的印象有些淡漠。父亲来来去去,好像没有回来过一样。
杨惠兰在村子里读小学,小学毕业,到陡坡读附设初中班。附设初中条件差,校舍破旧,学校要维修教室,规定每个学生要脱50个土基。学校缺水,杨惠兰从家里挑水去学校。从大柳水到陡坡,步步上坡,一个单程2公里还多,一挑水挑到学校,汗水湿透了衣裳。
刚升入初二不久,父亲突然回来。一进家门,就对女儿说:“我来接你到保山读书。”这太意外了,杨惠兰一句话说不出来。第二天一早,父亲说:“收拾东西,我们马上就走。”
其实没什么好收的,杨惠兰的衣服,身上穿了一套,带了一套。其次就是读书的用具,一个小包就装了。临出门,妈妈塞给她一些零食,父亲接过包提在手里,父女俩出了门,沿着山沟里的小路向山下走去。
杨惠兰走在前边,像一只出窝的小鸟。她在前边跑,父亲在后边大步走。到了公路边,等来乡村客车,上了车,她坐不住,一会站起来,一会坐下,父亲什么都不说,任由她动作。客车到了施甸,父亲带她下车,换乘另一辆长途客车,然后继续上路。
考虑到女儿在农村附设初中班读的是一年级,父亲说:“从初一开始读吧。”
带着女儿办好就读手续,父亲又带她在地委机关食堂吃饭,告诉她怎样打饭菜。买好饭菜票,给女儿6元零花钱,告诉她每天自己去吃早点,一碗两角钱。
杨惠兰从此开始和父亲一起生活。
女孩子和父亲在一起,不管父女感情有多深,总有不方便的地方。进入青春期的女孩子,特殊性不便跟父亲说,杨惠兰只能自己处理。晚自习下课回家,发现枕头有一点异样,她记得出门前是摆放好的,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她把枕头掀起来,枕头下放着的,正是女孩子要用的东西。
杨惠兰的眼泪冲出了眼眶,这一刻,杨惠兰真正认识了父亲内心深处的爱。
初到保山,没有离开过家的杨惠兰想家,有时想起来就躲在被子里偷偷哭。这话,她不敢和父亲说。好不容易等到学校要放2天的假,她才吞吞吐吐对父亲说:“爸,学校放两天的假,我想回家。”
父亲说:“我也有两天的假,我们回去一趟。”听到可以回家,和父亲一起回家,杨惠兰高兴极了。第二天一早,父亲叫起她,到车站买了车票,和来的那天一样,先到施甸,再转车到河尾,走小路回家。杨惠兰人在路上,心早就飞回去了。老远看见家,她就一阵风冲过去,大声喊道:“奶奶妈妈姐姐,我回来了!”
杨惠兰在家两天,父亲也在家两天。到了第三天晚上,父亲说:“早早睡,明天我们起个早,走小路到姚关坐车。”
若干年后,杨惠兰才省悟过来,父亲两天的假期,其实是为了陪她。一路送她回去,一路接她回来。
离家时是早上5点钟,和上次离家一样,父亲拿着她的东西走在后边,她空着双手走在前边。
这条小路,是妈妈姐姐赶街的路,杨惠兰也走过。在家读书的时候,她跟大姐去卖竹子,大姐扛3棵大的,她扛2棵小的。人小,感觉竹子很长,走到转弯的地方,肩上的竹子转不过去,大姐前头走,找一个稍平的地方放下竹子,然后折回来接过妹妹的竹子,扛过那段弯路,再放到妹妹肩上。
杨惠兰不怕走小路,周末,杨惠兰和小伙伴们一起上山摘白酒果(野草莓)。上山的小路牛踩马踏,泥泞污浊。一不小心踏进泥淖里,拔出脚,鞋子捂在泥里,好一阵才找出来。泥巴水一泡,鞋子不经穿,农村孩子知道节俭,杨惠兰和小伙伴们脱了鞋,赤脚走在山路上,泥沙把脚磨得通红。
杨惠兰没有走过夜里的小路,父亲跟在后面,她的胆子大了些。小路要穿过一片松林,走进林子,树木的黑影重叠在一起,阴森可怕。越害怕,越容易听到怪异的声音,杨惠兰站住了,惊恐地问:“爸,什么东西叫。”父亲说:“是狼叫。”林子里有狼?杨惠兰颤抖着说:“爸,我害怕。”父亲走到杨惠兰身后,让女儿依靠着自己,然后说:“不怕,有爸爸在。爸爸在你的身后。”
杨惠兰靠着父亲,像靠着一座大山。
父女俩走到姚关,天还没有大亮。
走过夜色中的小路,走过有惊无险的旅途,杨惠兰认定,人的一生中,至亲的人不一定要天天厮守在一起,有一个刻骨铭心的记忆片断,就足够回味一生。
这个短暂的假期,这段夜色中的小路,杨惠兰一直回味到今天。
初中毕业,杨惠兰没有考上高中,父亲说:“复读一年,明年再考。”杨惠兰摇摇头,说:“爸,我不读了。”她衡量过,自己从乡下来,基础实在太差了,就算明年考上高中,3年后未必考得上大学,不如回家找点事做。父亲拗不过她,同意她回去,并介绍她去一个茶山干活。
杨惠兰回到姚关,还没上山,一个与父亲熟识的老同志听说了,便跟父亲说:“她原来就在山上,好不容易才出来,怎么又让她再上山去?让她去当民办代课教师吧!”
杨惠兰没有上山,到姚关摆马小学当了一个娃娃头。
暂时有了工作,民办教师杨惠兰还希望有别的出路。果然,公安部门公开招考警员,杨惠兰满怀信心报了名,考试那天,热恋中的男朋友陪她赴考。她想,父亲一定会像带她去保山读书一样,跟有关部门说一声,自己就十拿九稳了。
考试结果出来,没有杨惠兰的名字。杨惠兰不得不承认两个事实,自己没有跟父亲说,父亲也没有跟人说。
杨惠兰继续当她的孩子王,杨惠兰还有一线希望,每年有部分老师自然减员,教育部门也每年或隔两三年,从现任民办代课教师中招考一部分优秀者补充。机会难得,自己一定要发愤,一定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杨惠兰的倔劲上来,让男朋友给她补习课程。干劲加热恋产生的动力,杨惠兰冲关成功,通过考试成为一个正式的公办教师,并收获了爱情,男婚女嫁水到渠成。
结婚的事一定要告诉父亲,杨惠兰有些心虚,父亲不同意怎么办?
父亲没有阻拦,给女儿约法三章:不请客,不收礼,不摆酒席,杨惠兰答应了父亲。小两口买了一点糖果、香烟,请了亲戚朋友来坐一坐,婚礼像一个茶话会。有一点还是“违背”了父亲的意愿,两人买了一点肉和米,交在乡上食堂,食堂大师傅做了几个菜,来的人简单吃了一顿饭。
一个新家组成了,爱情的结晶问世了,双方的母亲不能来照顾,杨惠兰的丈夫申请从乡镇中学调到妻子所在的学校,共同承担起父母的责任。初为人母的杨惠兰沉浸在工作和哺育的慌乱中,没有想到有一天父亲会突然出现在门口。她慌了,手忙脚乱去收孩子的尿布。结婚没有收礼,双方父母给了200元,没有家具,小孩的尿布装在一个纸箱里,父亲进来,四处看了看,看到了装外孙尿布的纸箱,掏出100元钱递给女儿,说:“拿去找木匠做个箱柜,把孩子的东西装好。”
杨惠兰接过钱,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杨惠兰和丈夫在姚关的各个小学调来调去,短的在两三年,长的在十余年,像有一种神秘力量牵引,两人最后调到清平洞小学校,并一直到今天。
小学与清平洞一墙之隔,未到清平洞小学,已知道父亲经常来清平洞,送来一些花木,栽在恤忠祠的庭院里。最初栽了两棵雪松,长到小抱粗时突然萎靡不振,最后死了。雪松栽不成,父亲把栽在大亮山的玉兰移过来,玉兰在山上没开花,移到清平洞,今年春天居然开出一树洁白、绚丽的花朵!
三
杨惠琴是老幺,与大姐二姐相比,童年时光美丽多了。
父亲难得回来,杨惠琴好像什么也不缺。上有奶奶和妈妈,下有大姐、姐夫、二姐。大姐的呵护最多,直到今天,每次见到大姐,杨惠琴有一种见了母亲的感觉,直到有一天,父亲回来把二姐接走,杨惠琴才觉得头顶的天空少了一个角。
二姐一走,杨惠琴就在想,父亲什么时候回来,也把我带到保山去读书。父亲会来接我吗?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父亲送二姐回来,回去时把杨惠琴也带走了。
明着和父亲在一起,其实杨惠琴是一个人独立生活的。她计算过了,一个月,父亲有大约20天在下乡,剩下10天,除了开会,父女俩在一起的时间少得可怜。
父亲下乡了,出差了,杨惠琴掐指算着父亲回来的日子。父亲一回来,总会给她带一些时鲜水果或是小食品。
和父亲在保山,杨惠琴也会想奶奶、妈妈和姐姐。一放假,她就迫不及待要回去。一个假期,杨惠琴得知父亲要到施甸的旧城下乡,就对父亲说:“爸,明天我跟你一起走。”
父亲说:“不行!车子是公家的,你不能坐。”
杨惠琴直想哭。她赌气了,不坐就不坐,我自己坐车回去。
杨惠琴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父亲说:“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我送你去坐车。”
杨惠琴再呕气也不会拒绝父亲,父亲送她到汽车站,给她买了票,拿了路上要用的零钱,送她上车坐好才下去。车子发动的一刹那间,杨惠琴的泪水偷偷流了下来。她对父亲招招手,父亲对她招招手,车子开出车站,父亲才跟着走出车站。
这就是父亲,一个与众不同的父亲。
初中毕业,杨惠琴没有考上自己心仪的中专,她从二姐所走的道路悟出,人生的路很漫长,不一定只有一条路。父亲爱她们,但不会在原则上让一步,父亲说过,人生的道路要自己走。她报了施甸县职业高中的财会专业,毕业后打开了自己的一片天地,也找到了自己的意中人。
有情人终成眷属,年底结的婚,杨惠琴和丈夫接到了父亲的一个“命令”:春节放假,用这段时间,准备一点礼物,回老家去,逐一认一认亲戚。这不像是父亲的要求?可真的是父亲的要求,而且必须得完成。
杨惠琴知道,平时很少讲话的父亲,在人生的关键阶段,总会出奇不意地提出一些要求。一开始觉得这些要求有些苛刻,甚至有些霸道,不可理喻,但后来会发现,这是父亲的深思熟虑,让自己望尘莫及。
父亲一退休,突然对女儿说:“给我准备一点东西,我要回去。”
杨惠琴很是诧异。多少年来,父亲没给谁送过礼,现在怎么突然要送礼了呢?
东西准备好了,父亲说:“一个人不管走多远,家都在身后,有家就有亲戚,穷亲戚要经常走。当年我在岗位上,没有时间去走亲戚,包括你们的外婆外公,一直没有去看望过,对不起两位老人家。现在退休了,有时间了,该去看看了。”
杨惠琴这才知道,父亲要回的家,是外公外婆的家。
父亲回去了,单位有工作,杨惠琴没有回去,大姐陪着去。后来听大姐说,父亲、母亲和大姐、姐夫一共去了6个人。
别梦依稀40年,父亲的岳父岳母已经去世多年,父亲和母亲挨家挨户走了一遍亲戚,离开之前,父亲把准备好的一棵核桃树苗,亲手种植在岳父岳母家门前。
杨惠琴和丈夫出发去认亲,虽然从小生活在山区,但自从去保山读初中,离山越来越远,走山路也不那么轻松了。
第一站是陡坡的大平地,孃孃就嫁到这个村子。大平地缺水,村子里别有一种风俗,谁家办红白喜事,送礼送的是水。一桶也好,一罐子也好,都要登记在册。到了别人家办红白喜事的时候,同样要给人家送上对等的水,或者多一点点的水。
大平地在大亮山林场的边缘,大亮山的林子长起来,山脚下水多了,大平地的村民们用水管把水引到村子里,村庄不用为水而愁,不过这是后话。
婚假结束,小两口获得了人生的许多感悟。
1994年10月,杨惠琴即将分娩,丈夫跟父亲说:“爸,老三快生了,有些紧张,我妈说要来看看,但她年纪大了,走路不利索,还晕车,是不是请林场的车子去接一下?”
父亲说:“行,你和驾驶员去接。”
杨惠琴的丈夫和驾驶员去大柳水把母亲接来,人刚一进门,父亲就拿出376元钱,交给驾驶员,说:“这是跑这一趟的油费、过路费,拿回去,交到财务上。”
驾驶员不接,把双手插在裤袋里。
父亲说:“这一趟车是私用,私用就得出钱,拿着,回去交给财务。”
跟父亲在一起的时间长了,父亲的任何举动,杨惠琴见惯不怪。
刚开始办林场时经费少,为了节约投资,为了让林场在短期内有收入,父亲要试种水果。育苗要果核,父亲提个袋子,到街上捡别人丢下的果核,好心人看见了,跑来对杨惠琴说:“我看见你爸爸在街上捡果核,你们不知道?”
杨惠琴说:“知道。”
递话的人看杨惠琴很坦然,倒觉得奇怪了。一个堂堂地委书记,像叫花子一样去捡果核,她的女儿听说了,居然不惊不乍,这不更怪了吗?
杨惠琴一点不惊讶,父亲这样做,有这样做的理由。她不仅不会阻拦父亲,还想办法去支持父亲。
父亲爱吃水果,知道父亲要回来,杨惠琴到街上买一大提水果回来。父亲到家了,一家人坐下来,陪着父亲吃水果,吃完了,把果核收起来,晾晒干,交给父亲带走。
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有朋友来家,杨惠琴也立马到街上,买一二十斤水果回来,接二连三递给朋友们,并催促说:“赶快吃,吃完了才准走。”
一开始朋友很是费解,杨惠琴就说了:“我父亲在林场种水果,自己育苗,要很多果核,你们吃完了水果,我父亲不就有果核了吗?”
朋友们临走时,杨惠琴大大方方地说:“先说好了,今后你们各位家里吃下的果核,不要丢,攒起来拿给我。”
父亲从街上捡了果核回来,杨惠琴会马上接过来,说:“爸,你歇着,我来收拾。”
杨惠琴洗去果核上的果肉,晾晒起来。
父亲看了,笑了。
四
杨福昌童年最大的遗憾是什么?是阿公。姚关这一带地方,把爷爷叫公。
很小的时候,杨福昌知道阿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就是不见阿公回来。突然有一天,一个男人走进场院,站在杨福昌面前。杨福昌抬头一看,觉得这个人个子很高,一下就懵了。母亲出来看见了,叫了一声“爸”,然后对他说:“叫阿公。这是你阿公,快叫啊!”
杨福昌嘴张了张,叫不出声来。
母亲又说:“你不是天天想阿公吗?叫阿公,叫呀!”杨福昌跑到母亲身后藏起来。
阿公在家的时候,杨福昌远远躲着;阿公走了,杨福昌问母亲:“妈妈,阿公呢?”
母亲说:“走了,叫你出来你不出来,阿公就走了。”
杨福昌委屈得要哭。
母亲赶快逗儿子说:“别哭,别哭!下回阿公回来,你一定要叫他,到他面前来。”
阿公下一次回来,杨福昌又躲到母亲身后,母亲让他叫阿公,他一溜烟跑了。
杨福昌上小学5年,阿公好像只回来了二三次。阿公每回来一次,带走一个孃孃。
阿公把孃孃带去哪里?杨福昌知道,带去保山,带在阿公身边读书。二孃读完回来,三孃又去了。杨福昌心里也很向往,自己要能到保山,像两个孃孃一样,跟阿公读书,该有多么好啊!
杨福昌在向往中读到5年级,班上只剩下3个学生。学校决定不办5年级,要读的转到完小,结果又有一人不读了,剩下两个人。只有一个学期,转也不是,不转也不是。就在这时,当老师的二孃回来,把他和他的同学带到她教书的学校,继续最后一个学期的课程。对他说了一句他期待了很久、以为没有希望的话:“收拾东西,跟我到保山读中学。”
那一刻,杨福昌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收拾好东西跟着阿公离开家,走上二孃三孃走过的那条路。到了保山,和三孃住在一间类似厨房的小房间里,他自己没有想到,这一来,就来了整整7年。
和二孃三孃一样,杨福昌在地委机关食堂搭伙。阿公买好饭菜票,定额是每顿4市两,菜票视当天的饭菜自己决定,另外给了6元钱,阿公说:“这是你的早点钱,每天2角。”阿公还说:“到了保山,到了学校,到了班上,一切要靠自己。要求只有一条:艰苦朴素,自力更生。”
杨福昌记住了这8个字,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三孃和杨福昌在了1年,初中毕业回施甸读职高。阿公退休之前对杨福昌说,退休了,就回老家植树造林,绿化荒山。杨福昌以为阿公只是说说,不是真的去。没想到阿公一退休真的上了山。后来的几年,杨福昌一个人在保山,阿公还是在每个月的月头,给他买好饭菜票,按时给他早点钱,开学时为他交学费,每个学期放假回家,阿公会把路费提前给他,让他提前买车票。
7年后,杨福昌高中毕业,参加全国高考,以几分之差落榜。杨福昌已经准备好,像二孃三孃一样走自己的路。就在此时喜从天降,一纸通知书寄到家里,录取他的学校是昆明理工大学。后来他才知道,省乡镇企业局委托昆明理工大学培养矿产开发人才,施甸分配了8个名额,只有7个人报名。不知阿公通过什么渠道知道消息,便给杨福昌报了名,委培要交委培费,阿公借钱为他交了一笔在当时属于巨款的委培费。
杨福昌圆了大学梦,知道了原委,杨福昌好激动,也好感动。
昆明4年,每个月几乎是固定的时间,杨福昌都会收到一张从保山寄来的汇票,汇款金额是200元。后来物价上涨,杨福昌正担心钱不够用,汇来的钱已经是300元了。
杨福昌对阿公的崇敬,自然又增加了几分。
大学毕业回到施甸,杨福昌分配到由旺镇企业办工作。上班不几天,阿公来看他,只说了一句话:“工作要好好干!”
杨福昌要结婚了,他对阿公说:“阿公,我们要结婚了,日子定好了。”
杨福昌不敢奢望阿公来,那一天,阿公来了,对孙子、孙媳妇说:“告诉你俩一声,你们租的房子,我已经交了一年的房租。”
这就是阿公送来的礼物,杨福昌觉得,这是一份最贵重的礼物,这不是1200元,是一份深思熟虑的原则表示,阿公以这样的方式,维护了他一生恪守的原则。
这样的阿公,天下能有几个?
阿公虽然走了,只要一想起阿公的点点滴滴,杨福昌就忍不住泪流满面。他说:“阿公,虽然我不能像您一样,为人民,为社会做很多事,但我会努力去做的,我觉得您没有走,您在看着我脚踏实地往前走。”